綦司寇

十丈战尘孤壮志,一簪华发醉秋风

【疑商】故人重逢因前由

疑商夫妇中心向

五年重逢时

高甜微虐

081战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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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自那一场封侯典过后,霍不疑便高高挂起了“闲休退隐”的牌子,连着半个月都不曾在朝堂上露面,连一年一度的冬至庆礼都告病辞却了。


  数月匆匆过。


  马上就是建武二十九年的上元佳节,长安帝都又挂起了满街满巷荧荧灯火。


  目光转向高雍侯府。


  自归京后,陡然卸下一身重担的霍不疑好像已经进入了“休眠期”,伤病缠身的他精力极不如前,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榻上度过,极少下地走动。


  虽是这样,但他那脑袋瓜却是一刻没闲,连做梦都在和程少商下跪认错。


  可大抵没什么用。


  就程嫋嫋那牛皮鹿皮驴皮的犟性,如果单靠一张嘴就能哄好,那太阳能打西边出来。


 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,那袁慎竟然还天天在程少商面前蹦哒,整日把“少商快与我成亲吧”挂舌尖上,恨不能贴出布告来糊满全国,着实让人七窍生烟。


  霍不疑就像是吞了一瓶苦胆,吐不出咽不下,日夜忧思、朝暮阴郁,让这不硬朗的身子又雪上加霜,就差史官往汗青上大笔一挥,落下个“积郁成疾、英年早逝”凄凄结局了。


  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,霍不疑破天荒醒得极早,鸡鸣刚毕便撑着床铺坐起身,眼下晕着两道黑青,看样子应是一夜未眠。


  顶着满头乱发愣了一阵,便要掀被下地。


  “侯爷,您怎么起的这么早?”


  嬷嬷经过,先是朝他跪拜,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扶他:“圣上特地交代了,您不必急着上朝,什么时候伤好全了再……”


  “更衣。” 霍不疑看她一眼:“今日有事。”


  “……谨令。”


  要说文帝对霍骠骑,那是一顶一的上心。


  刚刚颁旨册封,便送来大内钦赐的列侯爵服,规制尽皆远超侯爵应有,甚比郡王一等还要奢靡几层。


  单是其上所绣之五爪金蟒和日月祥章,便已越人臣之品。还有大片的蟠龙流云和嵌金缂丝,细看之下,竟全是皇子亲王规格方有的工艺。


  霍不疑愣住,盯着面前蟒衣正欲传令换掉,忽然记起什么,又点头默许。


  不动声色地扣好最后一枚纽粒,窗外一轮明月洒下些许淡漠的银光,映在霍不疑身上打出阴影,莫名衬得那张苍白的脸有些阴森。


  今日是大朝会不假,但同时也是上元节前的例行宫宴,天下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都会到场。


  于公,霍不疑是新晋的大司马骠骑将军、食邑万户的高雍侯,无论如何也得在诸臣面前正式露个面。


  于私,程少商会来,霍不疑想见她。


  想和她说说话。


  侯府门前停着一辆车,却是有着十二匹马的天子御辇,招展的飞龙分外显眼。


  这是文帝听闻他今天要入朝,特地派过去的。


  霍不疑眉头拧成疙瘩,盯着龙辇不知该说什么好,扯住缰绳直接从前面卸了匹马下来,纵身跨上,冲背后面面相觑的黑甲军士断喝一声:“走了!”


  扬手一鞭,御马嘶鸣,飞驰而去。


  众人旋即跟上。


  从侯府到皇宫总共半个时辰的车程,骑马一刻钟即到。


  可尽管只有这片刻时间,皇宫正门启明门前仍已聚齐整整五百黑甲卫,披坚执锐整齐划一,如一片连绵的黑云伫立街前,令人望而生畏。


  熠熠生辉的紫金在狼皮大纛上,铁画银钩地勾勒出硕大的一个“霍”字。


  “天佑大汉,主公万年——”


  众士雷霆乍惊单膝跪地,右手搭胸朝面前霍不疑行礼,旁边一些长年外任的文官夫子没见过这种阵仗,个个唬得毛骨悚然。


  霍不疑仔细品着胸口里逐渐蔓延开的刺痛,还有喉咙里阵阵涌上的腥甜锈味。

  

  面对着满目雕梁画栋的紫禁皇宫,他竟看见了无形的刀光剑影,比烽火硝烟的战场更加血雨腥风。


  刻在骨子里的的杀伐气,这辈子是抹不掉了。


  他叹口气。


  五更已到,启明门大开。


  霍不疑调转马头,领着浩浩荡荡五百黑甲卫绕到裕华园后,本打算从皇宫后门入内城,结果迎面就遇到程少商一大家子。


  上西门的宫门外有一块空阔巨大的平地,宫里要举办大型庆贺筵席时可供勋贵朝臣的家眷停放马车。


  霍不疑立刻下马,又屏退一干黑甲卫,让他们秘密散布到宫中各角,随时待命。


  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靛蓝色顶盖的马车,马车上站了一个身着利落便装的美貌少女,马车下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,双手各牵了一匹马。


  程少商和他哥哥程少宫。


  霍不疑呼吸都乱了,那双眼睛流露着一种奇特的喜悦神气,贪婪又克制,深深的有些渗人。


  程少商心口莫名有些砰砰跳,起身时,终于看见了不远处那个高大的身影,莫名的心慌忐忑——他不是在养病吗?


  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。


  “慢着——”


  众人齐齐望向发声之人,只瞧远处一人逆光而立,放肆的巨蟒在他身上张牙舞爪,虽是一身广袖大袍,却叫他穿出玄铁暗甲的刀光剑影。


  太子发现霍不疑的存在,走过去扶了他一把:“你怎么也来了?”


  霍不疑:“上元朝会,不来不合适。”


  “大家都知道你的身子,不会说什么。” 太子皱着眉,“既然病着,在府里好好休息不成吗?”


  霍不疑小声道:“嫋嫋——也在这里。”


  太子一愣,随即眼中发亮,瞬间懂了,“明白了——。”


  霍不疑点头,深吸一口气,向程少商定定地踏出一步:“……少商……请留步。”


  场内陡然一震,众人皆惊,袁慎汗毛直竖,骆济通失声轻呼“霍大司马”。


  霍不疑对诸人的心思俱不理会,继续往前走,每一步都如不周山震。


  众人从看好戏渐渐露出担忧的神色,可他依旧毫不动摇的走去。


  程少商整个人僵在马鞍上,不知为何,她觉得重心不稳周身晃悠,见人在跟前。


  不及她开口,霍不疑已伸出右掌托住女孩纤细的腰肢,往上轻轻一推。


  看见霍不疑的举动,场内众人齐齐发出一声轻呼。


  袁慎面罩寒冰,挺直的身体如冰柱。


  骆济通满身冷汗,犹豫着是否该走过去。


  霍不疑仰头看去,深宫中地位尊贵的女子是停滞了时间的。


  五年未见,程少商依旧肤如凝脂,翠眉朱唇,韶光娇嫩,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女孩,刚从温暖家巢中扑着柔软的翅膀溜出来,只为了见识外面的风光。


  他还记得那个寒冷凄厉的杀戮之夜,野风呼啸,她毫无章法的痛哭着捶打自己,仿佛倾泻着她一生的委屈与愤恨……


  那一别,星河流光,已是匆匆五年了。


  “我给你调一下镫带。” 霍不疑轻轻道——此时天光大亮,他却仿佛在梦中。


  程少商也觉得此情此景如梦似幻。


  清醒时,她从不回忆往事,只在梦中,偶尔浮光掠影般的散落下往昔那一两个片段。


  她记得当年他一身暗金绯袍如血色漫卷,风华无双,而此时他虽依旧是华服金冠,却是满面病容、过分清癯,两鬓银丝闪烁,清冷俊美得让人心痛。


  此时周遭至少聚了五六十号人,此时一片安静,从震惊至圆睁双目的太子,到气的浑身发抖却不知是该开骂还是开打的袁慎,以及旁人,都不知愣愣的看着事情发展下去。


  程少商一阵气促胸闷,定定神,才道:“霍……霍骠骑,请不必如此……”


  霍不疑已重新扣好了一边马镫,正合握着女孩的脚踝要放入马镫,闻言抬头,缓缓收紧手掌。


  “我现在,连给你调马镫都不配了吗?” 他深深地看着她。


  程少商却瞥见他的手背和颈侧,两处苍白肌肤上都覆着几处斑驳狰狞的伤痕,她便颤声:“你身上那是怎么了……”


  她问了,她果然还是关心我的。


  霍不疑内心狂喜,便垂下浓睫,轻声道:“手上是冻的,颈上是烧的,后来两处都烂了。”


  程少商狠狠瞪那些伤痕,“伤口为什么会烂掉?”


  偏头咳了几下,霍不疑才道:“从白兰关回来,我受伤了就很难愈合。有的伤缝起来会自己慢慢好,有的反反复复,最后就烂了。”


  程少商沉默,死死咬住嘴唇。


  连伤口都无法愈合,他这副身体已经差到了什么地步。


  她不敢继续想了。


  霍不疑怔怔地望她:“你不问我,疼不疼吗?”


  程少商几乎把嘴咬出血来,用力摇头,最后道:“霍大司马,臣女就要回家了,还请您站开些。”


  霍不疑拉住她的缰绳:“还有另一边马镫没好。”


  程少商抽回缰绳,冷冷一笑:“大将军有所不知,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,现在没有马镫,我也不会再害怕了!”


  说完这话,她高高扬起马鞭,娴熟的虚挥一记,黄鬃马立刻就要飞驰而去。


  女孩的动作洒脱飒爽,不过在程少宫眼里看来,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。


  霍不疑上前一步,直接拦在马头前:“我话还没说完。”


  话音未落,忽然身后一手搭住了霍不疑的肩头,回头一看是袁慎。


  袁慎冷冷道:“多谢大司马关照吾妇,到此为止罢。”


  他也不等对方回复,径直钻进程家马车,倚门道,“少宫,正好我今日无事了,和你一起回家罢。”


  然后当着霍不疑的面,重重的阖上车门。


  可众人未能走出去半步,数以百计的黑甲卫便成群结队地堵在了前面,个个凶神恶煞。


  袁慎又一把推开车门,三两步冲下来:“你到底要干什么?”


  霍不疑看了一眼程少商,又瞥了一眼袁慎,“今日诸臣广集、勋眷皆至,你们却都要走,什么意思?”


  “我是家中有急事。” 程少商道。


  “你呢?” 霍不疑盯着袁慎,“袁家也有急事?”


  这就很尴尬了。


  程少商哪里有什么急事,她分明是嫌无聊,打算出去疯耍的。


  至于袁慎,那更是没理由了。


  霍不疑这么一问,众人无法回答,摆出了一整个“乾坤八卦尴尬阵”。


  气氛相当诡异。


  霍不疑虽被世人戏称“大汉一枝花”,但他的容貌却并不属于温柔一类。


  五官刀刻,鼻梁高挺,眉长不细。瞳清微黄,如琥似琉,幽深莫测。


  袁慎此刻紧盯着他,面上不显,心里却已先怵了。


  自霍不疑从军以后,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一身杀气腾腾,眼下是半垂眼睫,笔挺地挡在前面,简直像座大冰山一样,看多了就让人头皮发麻。


  程少商很久未见过他如此严酷的形色,扎煞着双手不知该干什么。


  “既然穿上这身衣冠,就应尽到人臣本分。” 霍不疑伸手,掸了掸袁慎朝冠上的簪缨:“别总跟着小女娘到处跑。”


  袁慎一言不发。


  “回去入朝。” 霍不疑道。


  “这是……自然。” 袁慎勉强笑道:“不过霍公也不要在此地过久停留,你我还是一同入朝为好。”


 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,霍不疑非但没推拒,反而大方地应下:“当然——”


  程少商马上道:“那我就回家去了,急事要紧。”


  说罢,迫不及待地扬鞭而去。


  霍不疑将马缰一抛,沉默地往里宫走去,穿过正庭转过弯,忽在偏门旁的一棵花树下驻足。


  梁邱起看了眼那花树:“这还是五年前程娘子移过来的树苗,如今都长的这么好了。”


  霍不疑仰头望去,虽是上元隆冬,但枝头的柔嫩花苞仍然挣扎着冒出尖来,不知是个什么品种。


  梁邱飞正想开口询问,被胞兄扯住衣袖制止。


  梁邱起轻声道:“主公,您……是不是——”


  “不是。” 霍不疑打断他,清冷的日光透过花叶散下来,在他消瘦的脸上落下温柔呢喃的斑驳,“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……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

  建武二十九年,正月二十五日。


  洛都南郊。


  霍氏陵园。


  霍不疑只身跪在碑前,素衣长袍、神色枯槁,手边是一柄细长的玄色汉剑。


  上元节后,文帝特发圣诏,追封霍翀为“秦王”,谥号“武肃”,其妻亦封,将二人以亲王夫妇之仪重新安葬在洛阳南郊,并令工部主持修建了霍氏陵园。


  霍不疑在今日陵园落封的日子,亲自去到父母墓前,给二人一个迟了整整二十年的全套孝礼。


  “双亲在上——” 他叩下今日的第九个头,额前已是隐隐泛青,“霍无伤再拜。”


  方圆十里之内遍插白幡灵帷,周遭七百余人的丧仪如群蚁排衙,仅是焚化用的纸钱,短短一个时辰内就已用去千斤不止。


  如这种规格场面,除了帝后葬礼上得见,大概也就只有在霍氏族中才能看到。


  “无伤不孝,未能奉养爹娘一日。今朝封侯拜相、佩金披蟒,想来也是一无所用……”


  冬日微光摄入肃穆的陵园灵庙,照出武肃王霍翀夫妇金身巨像上的光芒万丈。

  

  钟声敲响,悠悠传遍了整个武肃庙堂,又在寒风中逐渐飘散。


  霍不疑这辈子所有的挣扎与救赎,极端的坚韧与极端的脆弱,大抵全部融化进了方才短洁的几句话里。


  大概有的时候,人走到了某个进退维谷的地方时,就会希望时间就在那一刹那停止,让他可以不用往前,也不用回头,只是自欺欺人地停在那里就行了。


  然而世界上所有的表针都在不停地走着——时间不可能为任何一个人停下。


  所以有时候,一个人或者一小部分人,可能经历着天崩地裂,但光阴却并不会因为谁而停下来,世间万物依然匆匆。


  这世上,伤人最深也不过“无能为力”四个字


  这大概是霍不疑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自述生平家世,没说给程少商,没说给文帝,反而说给了最冰凉的墓碑灵位,把自己一生的光芒万丈变成悔恨,泪流满面地跪在这里。


  或许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吧。


  霍不疑心道——外有九州锦绣,我独身陷囹圄。


  可惜他天生没长那怨天尤人的脑筋,左手抱着将近三十年的无可奈何,右手举着横扫千军的杀伐果断,把自己变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中流砥柱。


  稍微缓过一口气,霍不疑再次用力叩首,抬头去看,额前已然出血,“帝国始自数年之乱中脱,四境祸藏于所伏——无伤第一愿,所愿父母降灵我大汉,自后四海清平、山河坦荡。


  为什么朝生暮死的蝼蚁,尚且能在阳光雨露下出双入对;风餐露宿的鸟雀,尚且能在树枝间找到个栖身之地。


  而天地之间,霍不疑襁褓封爵、天潢贵胄,这世上却偏偏没有尺寸之地是留给他的?


  每个人都怕他、卑躬屈膝地算计他,甚至处心积虑地想要他死。


  可他明明已经把忠诚做到了极致,就连面对死去多年的父母,他还要替这个国家祈求平安。


  霍不疑沉默半晌,第二次叩头。


  “天下之大,良人纵多,无伤心中惟一人独好,此生只许程少商一人。


  他总是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山脊,始终撑在大汉帝国的风头浪尖,平时被漫山的烽火硝烟或冰雪泥泞掩盖,只有极为偶然的时候,才会露出那些含情脉脉的温柔与细腻。


  而那个偶然,却从来都不是漫长的风刀霜剑,而只是半途中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手,或是程少商那句在他耳边温声说出来的:你疼吗?


  就好比封侯归京那天,周遭满是欢喜他位极人臣,而程少商只顾着心疼他遍体鳞伤。


  这般温情,饶是冷酷如霍不疑,也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一根弦,被人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,并不撕心裂肺,余音却能绕梁。


  他一生杀伐决断,从未曾这样优柔,想来大概是因为没遇那个真正一喜一怒都牵着他心弦的人而已。


  正如程少商。


  “少商倾于无伤,数年风雨同舟。然儿子疾病缠身,恐此身早亡,而少商其难释怀——无伤第二愿,所拜父母降灵少商,儿子死后,庇其可得良人护佑、遇一人白头,喜乐康健、百岁无忧。


  霍不疑精于算计,也有时心软,可不该心软的时候,也可以心如磐石。


  他能对别人狠,也能对自己狠,他从来肆意,想要的东西从不隐忍,哪怕付出旁人看来不值得的代价,也绝不回头,绝不后悔。


  唯有程少商,却叫他瞻前顾后优柔寡断,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深思熟虑,生怕那回做的不好伤了小嫋嫋的心。


  就好像这世上的事,只要不违道义忠诚,没有什么霍不疑不能为她做的。


  牵肠挂肚的滋味能改变一个人,偏执、焦虑、嫉妒、求而不得的愤恨,这些都会消失。


  霍不疑忽然明白,只要程少商平安,那他死都瞑目。


  千头万绪,不必言明,程少商已经是霍不疑红尘中牢不可破的牵绊。


  又一次叩首。


  可这一次,霍不疑却久久都没有再抬头。


  直到鼎中香已经彻底燃尽,窗外钟声再次响起,柳絮般的雪花星星点点飘落,他才慢慢撑起身,已经满脸都是从额前流下的鲜血。


  “望父母体察,儿子死后献灵、永世供奉。


  说完这句,祈福才算是正式结束。


  霍不疑又拿过三炷一尺长的黄香,置在烛上点了,插入鼎中。


  干完这些,他也不着急起身,而是先拿袖子去擦脸上的血,闷闷地咳,喉咙里都是血腥气。


  “子晟快起来吧。” 文帝不知何时已经入殿,见状赶忙上前,“天太冷了,地上更冷。”


  “陛下,有酒吗?” 霍不疑并不着急起身,但声音已经完全哑了,“让我喝一点。”


  文帝不忍,亲自用帕子给他擦血,“兄长仁厚善朗,兄嫂慈良温敏,他们在天之灵看到你如今这样,可该有多心疼。”


  霍不疑摇头,从侍从那里接过酒坛,仰头灌了一口,像吞下去一块滚烫的炭,烧得他连眼白里都涨出血丝,“我应该……撑不过明年了。”


  文帝马上呵斥:“你胡说什么?别说这种丧气话。”


  霍不疑道:“医官都说过了。”


  “两码事。医官的话怎么就非要奉为圭臬?” 文帝连连摆手,拽着他强行扶他起来,“少在这儿妄论生死,给我回去好好养着,朕还等着你的燕然勒功呢!”


  霍不疑慢慢退了出去。


  孤独的感觉是所有焦躁的根源,就好比现在的他,浑身上下都像烧着火。


  若以程少商一人之重,全霍氏满族枉死者之轻,霍不疑大错特错。


  若以一己私宿之仇,弃定婚女娘之不顾,霍不疑亦是大错特错。


  左右都是错,左右皆死路。


  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。霍不疑觉得,自己这条命就像风中之烛、雨中之灯,被摧残折磨了这么久,大抵就要到头了。


  临死的时候,陛下一定会来听我交代遗言的。


  程少商也会来吗?


  我还有一点话想告诉她。


  就一点点,告诉她,我就无憾了。


  让她来吧。


  这次的冬天很冷,不知道还能不能挺过去。


  我估计会在春天入土。


  下雪了……


  我很想她。


  我很想她。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  建武二十九年,夏历二月十九。


  这是派驻高雍侯府宫医这个月递给文帝的第三份告危折子,玄青封面、素白内纸,黑压压的笔墨密密麻麻写满了令人色变的恶兆。


  末了,宫医们总是以一句“病甚剧,殆将薨”,或者“实无术疗,请速授后事”之类的话,来向天子求救——您的骠骑将军快不行了,抓紧时间来看看吧。


  文帝每次想去,却总是待不了几刻钟。

  

  无他,只因霍不疑已经失去了保持清醒的能力,十天内他睁眼的次数不超过四次。


  当初宣皇后临终前,好像也是这样——在日复一日的昏睡与梦魇中逐渐耗尽心神,水米不进乃至亲眷不分,最后神思俱枯、气竭而逝。


  现在的霍不疑又是这样。


  皇老伯觉得,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得罪了老天爷。


  幼年失去双亲,他在困苦流离中长大;青年失去义兄,他在战火纷飞中争夺;中年失去妻子,他在悔恨交加中难眠。


  到现在,他垂垂老矣,又要让他失去挂在心尖上的阿狰,看来上天是打算让他下半辈子都在痛彻心扉中过活。


  悠悠苍天,何薄于朕?


  文帝不敢再继续看下去那份折子,收拾收拾行头,把越皇后从崇泽殿拉来直奔高雍侯府。路上路过东宫,又把太子也拽出一同去。


  赶到府门,天刚下过一场雨,地上湿滑,皇老伯迈门槛时还差点绊一跤。


  院内又架起了十余个陶药罐,草药味弥漫在整个空间,让人光闻着都觉得死气沉沉。


  文帝未进门就闻到一股血腥气。他犹豫片刻,没有进去,和其他人一样站在外面廊道,先等御医治完。


  过去半个多时辰,御医监才白着脸出来。比比划划说了一堆,话却是模棱两可。


  中心思想就是——治不了了。


  气得皇老伯一脚踹翻了他。


  绕过前厅,穿过复道,又过了扇屏风,众人走到霍不疑养病的内暖阁。


  他正独自躺着。


  “主公,陛下来了。” 梁邱飞俯身说道。


  过了很久,霍不疑紧蹙的眉头才动了动,睁眼看向旁边,琥眸流光。


  文帝心头一紧,便道:“都出去,朕和子晟说说话。”


  “唯。”


  偌大的内暖阁登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

  霍不疑只套着一件毫无装饰的黑色内袍,衣襟敞着,露出裹满整个胸膛的苍白。


  “子晟——” 文帝唤了一句。


  霍不疑刚从一场荒诞的怪梦中清醒过来,胸口已经褪去那种窒息一样的剧痛,除了整个人有些脱力以外,也没什么别的不适。


  满地的斜阳黄昏,那阳光从竹帘子里面筛进来,风吹着帘子,地板上一条条金黄色老虎纹似的日影便晃晃悠悠的,晃得人眼花。


  “醒了就好。” 文帝伸手,在他脸侧摸了一下:“出了不少汗,做梦了?”


  霍不疑现在瘦得很厉害,白发比以前多得多了,几乎覆盖了他整个发髻。


  但是眸子依然很亮。


  文帝在床边坐下,“欲言又止的,想说什么?”


  霍不疑道:“少商……”


  文帝一愣,“什么?”


  霍不疑每说一句话都要用力,眼下的呼吸已经很困难,但他还是竭力吐字清楚:“程少商……”


  “她啊,” 文帝硬着头皮,犹豫了一下:“你要见她的话,我让她过来就是。”


  霍不疑点头,闭上眼,似不安,又睁开眼,目光如冰,在文帝心头倾了瓢泼寒霜:“我等不了多久……”


  没时间了。


  文帝指尖不自觉扣紧,连连安抚好他,快步走到门口,压低声音:“去把程家四娘子叫来,越快越好,子晟要见她——”


  “唯。”


  “再去拟旨,从现在起京都戒严。” 

  

  文帝深吸一口气,话音更低了些:“让京内二品以上的官员都到侯府前庭候着。子晟的黑甲卫有多少算多少,全部调到府里待命,那些人中胆敢有轻举妄动者,立刻擒拿。”


  “唯……”


  吩咐罢这些,文帝叹口气,一手撑着门框,一手按着腰间鱼筘,神色肃然道:“若今日子晟真的熬不过去……天意难测,朕还是要提早谋略啊。”


 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,整个洛阳的大街小巷便已无一例外地驻有军士,往日人山人海的路道此时空无一人,只有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正被军兵驱赶。


  一匹青鬃烈马正发疯一样跑在通向霍府的青石道上,上面载着心急如焚的程少商。


  就在不久前,曲陵侯府的大门被宫监敲开,众人一进门便越过程家夫妇直奔程少商,“霍侯不行了,陛下传诏说他想见你,让奴婢快马加鞭来叫程娘子过去,晚了可就当真来不及了!”


  有时候生离死别显得这么沉重,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可怕。就像程少商与霍不疑二人一样,外表看似情理之中,内里却波涛汹涌、暗藏深意。


  程少商在一片空白的思维中上马扬鞭,糊里糊涂地进了霍府的玄铁门,直到看见了数百个正半真半假抹泪的王公大臣时,脑子里那根弦才猝然崩断——霍不疑要死了。


  那个曾经被她指天誓日说“永不原宥”的霍无伤,那个曾经与她说“白首不离”的十一郎,竟然就这么要下地狱了。


  她以为霍不疑是她一生中最亮的月光,然而月光再亮,终究冰凉。


  你后悔过吗?


  她真的很想问问,霍不疑,你当初决绝跳崖的时候,你当初遍体鳞伤的时候,你当初挣扎边疆的时候,你有后悔过吗?


  再给你一次机会,你会不会换种方式?


  还是说,你宁可惨淡流放、宁可短命早折,也依然要在大婚前日把我丢在洞房花烛中,一个人跳下那条万丈深渊?


  时间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,它能抚平一切,将心里好的或是坏的痕迹一刀刀刮去,只留下个面目模糊的疤痕。


  现在的程少商,已经越来越少想起关于那次离别,连梦也梦不到了。


  留下的只有缠绵悱恻的恨,和鲜血淋漓的爱。


  见到霍不疑的时候,程少商一句话也没说。她静静地看着那个人躺在被衾里,像只划破了的灯笼,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光亮。


 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,在程少商慢慢向他走近是,霍不疑猛地睁开眼睛,直勾勾与她对视。


  在那短短一瞬之间,他已经在脑子里飞速闪过许多念头,但这些五花八门的想法最终都停留在“你竟然肯来”这几个字眼上,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又给重新咽回去。


  程少商一眼看破他的梗塞:“想说什么?”


  霍不疑摇摇头,咬牙动了动身子,大概是想坐起来和她说话,可他已没了那个力气,颓然倒回去:“还以为你不会来。”


  “怎么会。” 

  

  程少商一声苦笑:“你即使有千般不好,万般辜负,也毕竟是我爱过的人。


  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人真正可以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受。


  程少商对霍不疑身上的血海深仇一知半解,霍不疑对程少商心里的肝肠寸断亦是如此。


  眼下这层意思被骤然戳破,倒是谁也说不出话来了。


  不过终是霍不疑率先打破沉默,“五年你都没再许人,是等我吗?”


  程少商垂眸,一言不发。


 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霍不疑下意识焦躁起来,抬头盯着她,两丸琥珀眸子几乎就要聚起熊熊大火,又被他强行压制住,散成了满天星汉灿烂:“你还爱我吗?”


  程少商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初经世事的小嫋嫋,连眼尾都委屈得泛红:“我只恨我自己。”


  我恨我自己太不好了,不好到你连死都不愿意带上我一起。


  霍不疑愣住。


  “我最怕的就是等你。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一直等在原地,我怕我自己走着走着,就再也找不到你了。” 

  

  程少商拼命用指甲掐着掌心,好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,但大概无济于事。


  有时候感情让人做一些痛快利落的事,可理智偏偏逆道而行。


  霍不疑不是没有想过带她一起走,可真正到了那天的夜雪红衣,他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了。


  那可是程少商。


  她有父母,有朋友,有追求者,她什么都有,不像自己,是个游离在生死边界的孤城亡魂。


  自己凭什么带走她。


  自己有什么资格带走她?


  霍不疑:“我不能决定你的生死。”


  程少商点头:“这话没错。”


  这一点她怨不得霍不疑。


  “但如果让你再来一次,让你回到血洗凌府那天,你会不会——” 

  

  程少商哽咽一下,“会不会后悔?”


  这是她现在最想问的,也是她现在唯一在乎的。


  在时间和现实的夹缝里,往事和青春一样,脆弱如风干的纸。经不起折腾,更受不住推敲。


  霍不疑默然不语。


  程少商也不去催他,只耐心等着回答——她只要一个答案,只要一个确认。


  直到桌案上那顶青铜错金炉已经烧完了两根紫檀,他才像缕游魂一样凄然开口:“会。”


  我会后悔。


  而且我早就已经后悔了。


  霍不疑心中有一条河,它把霍不疑的一颗心分作两边,左岸柔软,右岸冷硬;左岸感性,右岸理性。


  左岸住着他的欲望,期盼,挣扎和所有的爱恨嗔怒,右岸住着孤城一案在他心里打下的烙印——左岸是锦堂,右岸是血狱。


  直到最后,那条河因程少商的哭诉而汹涌泛滥,化成一片汪洋,淹没了所有。


  连霍不疑自己都不知道,那片潮水退去以后,在他心里到底留下了怎样的荒原。


  程少商一步步走近霍不疑,在他枕边停下,席地而坐,后背依靠在床侧,长发如瀑,就垂在霍不疑眼前。


  霍不疑心跳都要停了,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僵硬起来。


  他现在只是想陪在她身边,近一点、再近一点,仅此而已,再没有别的非分之想,甚至不敢真地贴紧,只期待她一个不小心,衣袖扫过、发稍拂过,他就像偷到糖果的孩子一样开心。


  “霍子晟。” 程少商突然喊他,而且还是全名。


  “我在。” 霍不疑马上答道。


  “过几天是上巳节。” 程少商轻声细语:“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。”


  “什么?” 霍不疑愣住。


  程少商转身,与他对视:“你不想吗?”


  霍不疑呼吸都开始颤颤巍巍,瞳孔微微缩小:“为什么?”


  “没有为什么。” 

  

  程少商终于露出一个诚心实意的笑容,明艳仿佛从未变过,“人事已非,但在山月下,你的一颜一色,都跟我心里渴求的良人一模一样。”


  她一边说,一边从被子里捉出霍不疑的手,轻车熟路地解下他腕上的少商弦,“霍子晟,这世上可不是只有你一个痴情人。”


  这么多年来,每次都是霍不疑来明明白白地剖露自己的爱意,可当今天轮到程少商坦坦荡荡的说爱时,霍不疑却接不下来了。


  如山如海的情意,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抛头送过来……


  一如彼日追求程少商的自己。


  你爱之于我,就如我爱之于你那般。


  霍不疑鼻头一酸,一颗心在四面潮起的喧嚣中深沉入海,洗掉那些陈年血渍,露出干干净净的一片热忱。


  “你留着我的少商弦,我留着你的那支断箭,咱们真不愧是天造地设。” 

  

  程少商用揶揄来掩盖其间的苍凉,却还是眼眶发红,“说句话呀霍将军,三月初三上巳节,你到底去还是不去?”


  “去。” 霍不疑道:“我会像以前一样,去程府门前接你。”


  此时此刻,一切都变得不再清晰,昏昏扰扰、迷迷糊糊,皓月凌于薄云之上,淡然的月光照得屋瓦雪白,星空之下,情愫如火,燎染云端。


  程少商临走前,却被霍不疑突然拉住,她赶忙停下,俯下身问:“怎么了?”


  霍不疑脸色好转了很多,有些活人气了,就显得格外俊美,“手给我。”


  “干什么?” 程少商伸出胳膊。


  牙印淡了。

  

  霍不疑盯着那块浅褐色的疤痕,眉头无意识地皱紧:“你嫌弃我吗?”


  程少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便自然而然地回答:“不嫌弃呀,你又不脏,我嫌弃什么?”


  “那就好。” 霍不疑不由分说,张嘴一口就咬了下去。


  “哎,你狗嘛你,怎么不商量商量啊!霍子晟!”


  从今往后,就好好过吧。

  

  一辈子也就是几十年,一万次的寻寻觅觅翘首以望,等的无非是这一刻身边像小孩子一样死命咬胳膊的那个人。


  程少商喊着喊着,就流了泪。

  

  分明是笑着的,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泪流满面。


  霍子晟即使有千般不好,万般辜负,也毕竟是自己爱过的人。


  霍子晟即使有千般不好,万般辜负,也毕竟是自己依然爱着的人。


  “看得见的伤口,迟早有一天会痊愈的。” 程少商捏着霍不疑的后颈,“你咬得再狠也没用啊。”


  霍不疑松了嘴,咳嗽一阵,偏头就吐了口血。


  幸亏早有准备,程少商马上拿来布帕给他擦了擦,端过热水叫他漱漱口。


  “我会在你心里留下我的印记,” 霍不疑尽管已经成了这副模样,可眼睛里的势在必得却依旧荧荧如炬,“今生今世,无论我的命会终止在哪个节点,你都会永远对我刻骨铭心——永远忘不了我。”


  程少商撇嘴:“就你这么霸道,还想着让我原宥你?”


  霍不疑看了看月色,“你该走了。”


  程少商起身:“行吧。”


  “上巳节,我去接你。” 霍不疑盯着她的腰身,“别上其他人的车。”


  程少商一笑:“我上了你能怎么样?”


  霍不疑目光如火,映出他满心的烈焰焚情:“我会抓你回来。


  一血孤城战未休,故人重逢因前由。


  不知今夜西窗月,曾照当年旧酒楼。


  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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